年輕的時候，活著很混賬。

　　誰曾想，到頭來把家底輸光了，還把老爹的命給賠上了。

　　老爹年輕的時候，那點風流史也不比我少，老娘便把我今天的結局怪到他身上。

　　日子就這樣過吧，只是我不能混賬下去了，我老娘、媳婦、女兒和兒子還等著我養。

　　兩年的時間，總想著逃，看著每天都少了一兩張熟悉的面孔，他們是沒逃成功被打死了。

　　他們講了大通解放全中國的理由，告訴我們，要參軍的就坐著，要回家的去領盤纏和通行證。

　　女兒鳳霞七歲，去年生病變得又聾又啞；兒子有慶三歲，不認識我這個做爹的；至于老娘，在我離家的兩個月后就沒活兒了。

　　把鳳霞送了人，供兒子讀書。

　　在田里勞動時，我看著田坎上少了我女兒提著籃子拿著鐮刀割草的身影，我全身沒勁兒。

　　她知道我是要送她走了，沒哭沒鬧，只張著一雙眼睛看我，就像我第一次送她走時那樣。

　　有慶長大以后，勤快，喂了兩頭羊，和他的感情深厚著呢。

　　有慶給我長臉，他們學校舉行長跑，他跑過了比他大四五歲的男生。

　　再后來，有個劉縣長，他媳婦生孩子難產，醫生抽光了我兒子的血，我背著家珍偷偷把他埋掉了。

　　隊長籌集了公款，從鄰村請來了木匠做棺材，鳳霞看到了棺材的雛形，做著手勢叫我把她劈掉。

　　我便去拜托村長，鳳霞果真嫁了出去。

　　鳳霞懷孕了，我們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喝酒，哭哭笑笑，從白天到傍晚。

　　二喜跪在地上求醫生，他要鳳霞，要鳳霞。

　　我和二喜合力將鳳霞埋在了她弟弟旁邊，二喜指著緊挨著他的一塊地說，他死后就埋在這里。

　　不久，家珍就去了，死得平平安安，沒讓村里人說閑話。

　　我時常去城里看他，我一來他就朝屋里吼：爹，你爹來看你了！

　　我的一雙兒女都死在了那里，兒子替別人生孩子死了；女兒給自己生孩子死了。

　　我把苦根帶回村里養，走的時候，那些人都舍不得苦根，說孩子命苦，叫我時常帶他回來看看。

　　有人看不過去，對他說，你回不去了！

　　他指著最后一座說，這是我爹的。

　　我托人打了一把鐮刀給他，說，鐮刀越磨越快。

　　我時常把我老爹教我的那句話告訴他，今天養只雞，換成鵝，再變成羊、牛，我們家就越過越好。

　　村里廣播說，天要下雨，便拉上苦根去管我土里的那半邊棉花。

　　我煮豆子給他吃，居然把他給撐死了。

　　我從別人手里買回了一頭老牛，村里人說這頭牛比我爹的年紀還要大，活不到兩三年了。

　　他叫福貴，也是我的名字。

　　村里人都知道我在枕頭下藏了十塊錢，誰等我死后一卷草席把我埋了，錢就是誰的。

初三:何利圓

　　老爹輸掉了家里的一百畝田，我抓著大把大把的銀元又嫖又賭，總想著要把老爹輸掉的那一百畝田地給贏回來。

　　他死前吼著說：老徐家出了兩個敗家子，一個是他，一個是我。

　　后來，老丈人把家珍接回娘家去了；再后來，家珍抱著兒子回來了。

　　老娘生病，我本想去城里給她找大夫，卻把國民黨抓了壯丁。

　　后來，解放軍殺過來，我被俘虜了。

　　我就這樣回到了家。

　　一雙兒女漸大，家里越來越艱難，我和家珍商量著，不能全家人都一輩子綁在一個苦字上。

　　開始，兒子吵著要姐姐，不愿讀書；我唬他，家珍勸著我說，這也不是全是他的錯啊！

　　鳳霞深夜跑回來，隔天我送她走，到了的時候，我摸著她的手又冰又涼，我摸摸她的臉，她也來摸我的臉。

　　后來，我又把鳳霞帶回家，告訴家珍，就算全家人餓死也不送鳳霞走了。

　　公社的時候，羊充公了，他站在那里哭，問喂羊的小王，我能每天來抱抱它們嗎？

　　他們體育老師喜歡他，說，長大以后和外國人賽跑去，給國家爭光。

　　家珍得了軟骨病，醫生說癱軟了就治不好的病，還有一個月好活。

　　我背著家珍去村西的地看兒子，她說她死后就埋在這里，唯一希望的就是看著鳳霞出嫁。

　　對象是城里幫工的，腦袋偏肩膀上了，但對鳳霞好，也管我們叫一聲爹娘。

　　再后來，外孫就要出生了，鳳霞卻難產。

　　可是，鳳霞還是死了，就躺在當年她弟弟躺過的那間小黑屋里。

　　我說，還是留給我吧。

　　我的外孫叫苦根，他小時候，二喜將他綁在背上干活。

　　苦根四歲那年，二喜被鋼板壓死了，我嚷著不要將他送醫院去，送了醫院就回不來了。

　　最后，我和二喜一起被抬了出來。

　　苦根吵著要爹爹，對我說，是你送我回去，還是等我爹來接我。

　　晚上我給他講了他爹死了，第二天帶他去村西，教他指認哪座墳是他外婆的，娘親的，舅舅的。

　　苦根大了，幫著我做事。

　　他說，鐮刀越快，我就越有力氣。

　　后來，我們計劃著要去買一頭牛。

　　苦根說他頭暈，我有些生氣，吼他，沒管他，最后他病倒了。

　　買牛的錢夠了。

　　我笑笑，這頭牛跟我親近，我累了他就要歇會兒，我歇好了他就有力氣干活了。

　　我多活了十幾年，家里的人全是我送走的，仿佛心也就安了。

　　埋的地依舊是村西那塊，我的一家人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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